
我花了十七年的时间撰写这本传记。有别于早期每个人所告诉我的(你永远见不到他,就算见到,他也不会合作),我在开始着手的几个月内就见到了我的主角,虽然不能说他很热衷(“你为什么想写传记?传记代表死亡”),但他很友善、亲切、包容。的确,每次我问到自己所写的这本传记是否算得到认可,总是得到同样的答案:“不,这不是经过认可的传记,只是经过默认的传记。”不过令我感到意外和感激的是,2006 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告诉世界媒体我是他的“正式”传记作者。也许,这也使我成为他唯一正式授权的传记作者!这真是一项非比寻常的殊荣。
众所皆知,传记作者和传记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不容易相处,但我非常幸运。他是一位专业记者,也是专业作家,熟悉如何把别人的人生故事用在自己的小说里;就这一点而言,轮到他成为被写作的对象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可说是相当的宽容。1990 年12 月,我首次在哈瓦那见到他时,他说他答应我的请求,只有一个条件:“做好你的工作。”我想,他会同意我没让他代劳我的分内工作,我需要他的协助时,他也伸出援手回应。为了撰写这本传记,我进行了大约三百场的采访,许多参与的人已不在人世;然而,我知道若不是“贾布”暗示我“没问题”,菲德尔•卡斯特罗和菲利普•冈萨雷斯可能不会接受采访。如今他总算可以读到这本书了,我希望他仍然觉得我没问题。他始终不愿意给我每个传记作者梦寐以求的“掏心掏肺”,因为这样的互动“不适宜”。然而过去十七年来,我们在不同时间、地点、私下和公开场合的相处,加起来相当于一个月的时间;我相信他告诉我一些少有他人知道的事。然而,他从来未曾试图以任何方法影响我,而且,他总是以天生记者的职业道德与犬儒主义说:“你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你写什么我就是什么。”
这本传记的研究以西班牙文进行,所阅读的资料也是西班牙文,大多数的采访也是以西班牙语进行,却以英文写成、出版(西班牙语翻译版于2009 年出版)。在一般正常情况下,传记,特别是第一本完整的传记,应该由传记对象的同胞撰写,对于祖国和对象本身了如指掌,能够理解每次沟通之中最细微的神韵。但我的情形并非如此(除此之外,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国际知名人物,不只是一位哥伦比亚知名人物),如同他本人听到我的名字被提起时,也许曾经不那么诚心地叹息:“嗯,我猜每个有自尊的作家都该有个英文传记作者。”我怀疑,在他眼中我唯一的优点是我一直以来表现出明显地对他所出生的拉丁美洲的热爱,并为之倾倒。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他都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整理这些版本并不容易。如同马克•吐温一般,他喜欢编造故事,更喜欢吹牛,他也喜欢故事有令人满意的结尾,尤其是他自己的人生故事;同时,他也非常喜欢开玩笑,反学术、非常偏爱神秘、明目张胆的离间,正好让记者或教授失去线索。这是他称为“格兰德大妈主义”的一部分(稍后再补充,目前也许可以小心地译成“戏谑”)。就算你可以确定某些特定的逸闻来自某些“真正”发生过的事,你还是没办法写成某个特定的故事,因为你会发现,他人生中大多数知名的故事他都说过好几个版本,每一种版本都有某些真实的元素在内。我自己就亲身经历过这种渲染的狂热,而且也很乐意受到感染(不过是我自己的生活,希望不是这本书)。对于我总是不屈不挠、准备好只有应付疯狗和英国人才会使用的调查伎俩,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总是印象深刻。因此,我觉得无法抹杀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散播、明显相信的神话,以至于我(显然是我狂热的特质)曾经在一大雨滂沱的夜里,坐在阿拉卡塔卡广场的长凳上,只为了“感受”我的传记主人公知名出生地的氛围。
经过这么多年,难以想象这本书终于完成了,而我在此写着前言。许多疲倦不堪、比我更杰出的传记作者认为,投入如此苦劳的时间和精力根本划不来,只有傻瓜和头脑不清楚的人才会开始这样的工作。也许以为有可能与伟大、优秀或仅是有名的人物交谈、得到认同,我也许同意这样的结论;然而,若是有哪一位对象值得投入人生四分之一的时光,无疑地非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寻常的人生与事业莫属。
杰拉德•马丁 2008 年7月
摘自《加西亚·马尔克斯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