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修正轨道的友人之眼 文 | 大江健三郎 我觉得，是多年以来的老友们发挥这个作用警醒着我。在人生的某个时候，我会觉察到友人无意间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便以此为镜，倘若从其目光的深邃之处感觉到寒意，即便我无法停止自己这个运动体，却也要修正轨道了。 Y君就是这样一位友人。今年，他嘱托我在某大学的入学典礼上发表演讲，作为并非在教育现场工作至今的人，我第一次做了曾一直避免去做的事。其实，尽管我和这位老人已经步入老年，彼此却都忙于尚未做完的工作，我们已经许久没能在一起说说话了，主办的大学愿意为我们提供一起待上半天的时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接受了邀请。 然而，讲演日期临近之际，大学方面却通知我，说友人将无法前来。我担心该不会是彼此都有的旧病而引发的健康问题吧。万幸，情况并非如此！我决定从自己与友人最初邂逅之日说起。我与这位Y君同在驹场校区 的“法语零基础”班，是在入学后第一次上课那天早晨相识的。 当年，我一心想要考入法国文学学者渡边一夫 的门下，复读一年后才入学的，而Y君则坚定地确定了英文专业这个方向，另行选修法语作为第二外语。我本性就不是一个稳健的人，这时，一个想法便涌上心头：好吧！大学期间就集中学习法国文学，再另行独自学习喜爱的英文诗歌吧！ 于是，我将才子Y君视为自己的目标。多年后，Y君这样对我说道：“当年，你总是揣着深濑基宽 的《艾略特》（罕见地将原诗也完整附上的筑摩书房版）呀。”我那时执拗地向他询问不休。 然而我很快便看出，映现在Y君眼中的自己，只是一个毫无根据地显出一副文学青年作派的半吊子读者而已，唯有Y君才是查阅《简明牛津词典》 后为我解答问题的专家苗子。 无论在Y君常年于英国和加拿大从事研究期间，还是在他担任大学教师之后，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其后我也曾多次得到他的帮助。我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仪式上的讲演也好，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与乔姆斯基 、桑塔格以及萨义德 等人的往复书简也好，我的以上日文文章都是请Y君翻译成英文的。 如果大家知道Y君就是山内久明 的话，英语文学圈就会有很多人为我同时还拥有高桥康也 这位朋友所显现出的豪华阵容而惊讶了。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我那次讲演的后半段。 经Y君反复推敲的英文赢得了对方的信任，而我则依然行事轻率，在将构成回函核心的英语单词译为日语时，便处理成自己习惯的表现形式。比如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 曾在回函中写道，诸多个人（抑或接受援助的所谓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所拥有的capability之集合，在获得发展的自由之后，将成为在社会上发挥积极作用的机能，还将成就当事人的well-being。专业学者在翻译时，将这两个英语单词分别译为“潜在能力”和“福利”。 我则把这里处理为如下语义：如果年轻人拥有那种只要其“发展性素质”不受到妨碍的自由，他就会借助在社会上实现其目标的机能，成就其“生活上的好处”。 另外，森教授曾在帕格沃希会议 上发表题为“印度的核爆炸”的讲演，在说到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核开发政策时，他质疑这固然是道德课题，不过作为现实中予以实施的政策是否prudential（谨慎）就令人生疑了。我将此处译为是否经过“深思熟虑的态度”。当年我效仿Y君，用打工挣来的全部积蓄购买了《简明牛津词典》，此刻我打算将一直使用至今的这部词典所表明的如下语义包含于其中：“审慎避免（人及其行为所导致的）不符心愿的结果。” 我曾听说，为森教授起了阿马蒂亚这个稀罕姓名的人，是他父亲所供职大学的缔造者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对于我国保守政治家大佬们经常说到的“日本传统文化”，这位大诗人有着深刻的理解，却也不得不对日本这个国家说了以下这番话语：“倘若热切追求军事力量，国家不惜牺牲国之魂而扩充兵器装备，这个国家必将陷入远甚于敌国的巨大危险。” 在我的文本里，泰戈尔所说的魂这个词语的原文是soul。在文章开头处，我说到凝视映现在老友眼中的自己，长年来据此设法修正我的轨道。我把像Y君那样使用辞典（尽管远远比不上Y君）的想法具体化，甚至已然成为我步入老年后的习惯。 你们即将在这所大学里开始学习，在大家尚未前往各专业学习之前，我要告诉你们并以此结束今天的讲演：首先要获得阅读外语的能力，同时要拥有可靠的朋友。（二○○六年五月） 书料 一起读书吧596期，今天观点君跟你分享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文章，来自他的《定义集》，本文由新星出版社授权发布。 《定义集》是大江健三郎先生于2012年7月出版的随笔集，原是《朝日新闻》于2004年6月至2012年3月间为大江先生开设的一个专栏，由每月发表的一篇随笔连缀而成的这七十二篇文章，记录了大江先生在这六年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忧所虑乃至越陷越深的绝望，当然，也记录了老作家在这绝望中不断寻找希望的挣扎。较之于鲁迅先生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位老作家似乎更在意“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