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公分 文 | 刘小东 2010年10月14日 预想今天画完《我的埃及》，有没填满的背景，有骷髅，还想把树军的脸转过去。 上午阳光很好，能看见远山，我的家是在辽西走廊，听起来很窄。实际上我们的肉眼看过去依然是一望无际，中国真的好大呀。中午吃过午饭急赴现场，忽然风起，沙土纷飞，我还是画了树军把头转过去，已经画好的脸总觉不对，应该转过去，看“我的埃及”。风太大，无法再画。赶紧封门，用土把塑料布埋上，但是风沙已经铺满了画面。 临时的画棚也已经有点裂了，几天的风沙吹歪了这个临时的怪物。我坐在风沙中，看着兄弟们抢救这个怪物，不知还能不能完成此画。 太阳西下，风渐停。匆匆取来骷髅，放在画前，画了，又匆匆送回原处，脸朝西，埋了，我从边上搬来大石块，立在埋处上侧，两手合十，打扰了，过去了的人。 兄弟们开始装箱、拆棚。天已完全黑暗，将擦笔纸和杂草点燃，照亮这片狼藉现场，捡起所有物件，哪怕一块砖头，全部拉走，明天搭建新的现场。 晚饭一顿大酒，二十来人，吹牛直接吹到翻脸，就差翻桌子。 天越来越冷，看看下一个棚子能不能经住东北的北风。
 刘小东在《闯入现场》读书会上 摄影/杨公振 2010年10月16日 上午在北宅老胡家房头搭工作室。阳光很好，兄弟们干活很漂亮，应该说工人阶级劳动的场面非常迷人。风很大，把塑料布刮向天空。工人阶级动作节俭，没有浪费，在房架的上下间移动，能利用上周围很多东西，在他们眼里，手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用的，可以因地制宜地派上用场。 下午一个超级违章建筑就屹立在老胡家门口了，半个月后将消失，我好喜欢它，真想把它带到北京展出，只怕人家当我是装置，我不能做装置艺术庸俗化的人吧。 其实在工人阶级眼里，装置类的东西就是他们平常生活用着或用过的东西。 傍晚收到《艺术界》，兄弟们看到自己被印刷真是乐屁了，郭强喊：操，你看把力五印那么大！哥哥说：这个小郭娟咋这么厉害呢，刚待两天就把造纸厂写出来了，我得给厂长一本去。 力五眼花了，根本看不清，就喝乐酒了。没想到兄弟们那么喜欢被印刷，等《时尚先生》把他们印在刘德华前面那不得出事儿呀，媒体们呀，多印点土哥们儿，他们会乐一辈子的。
 刘小东与好友王小帅在《闯入现场》读书会上 摄影/杨公振 2010年10月18日 昨晚和侯孝贤、朱天文在铁北农家（旭子舅舅家）炕上为这个纪录片聊点话题，也许能串在片子里。 谈到在KTV里画画时我的兴奋，兄弟姐妹大唱大跳，我大汗淋漓专注调色画画，真是荒谬啊，画画太土了，土得荒谬而神奇。
 刘小东在《闯入现场》读书会上 摄影/杨公振 2010年10月19日 哥哥带我去县城和朋友吃饭，车到了饭店门口哥哥突然接个电话，声音是嫂子，听着大喊撞了，撞了。我以为撞人了。哥哥说画棚子被撞了。我以为不小心被什么车刮了，这时小佟也来电说了此事。等我赶回去，黑暗中已没有了画棚，一辆皮卡车完全推倒而且插在了这个被它推倒的棚子中心。我从边上钻进去，画已完全挤在一团，几个长长的大口子。毁了，彻底地毁了。 我去了公安局，一个喝了酒的人撞的，而且反复撞了几次。公安抓走了此人，脸上有刺青的喝酒的人，验血证明刺青男为醉酒驾车，拘留了十五天。 公安问我损失多少，如果损失五千以上就可判刑。我说要是两千万以上呢，他说那得七年到无期吧。 我选择的回答是零损失。 我该怎么回答呢？ 如果我如实回答，他或许因此有牢狱之灾，失去自由。如果我不忍因此使他失去自由，那么是不是怂恿了这个人继续胡作非为？ 我能怎么回答呢？ 社会转型，人心不静，仇恨日增。 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如此愤怒，他老婆拉不住，即使边上的人喊着这是你亲戚的棚子也仍然没有挡住他用车反复几次撞毁画棚的力量。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更不知艺术为何物。但愿他仅仅因为喝醉，仅仅是一个醉酒者的胡来。 看着伴我多日的棚子和画作被如此碾碎，一片狼藉，看着兄弟们连夜在雨雪中收拾这片残局，我很痛，很窝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学会了知识分子的一个不好特征：自我安慰，只能改变自己。 没想到，我的“金城小子”以这样的方式提前over了。
 刘小东在《闯入现场》读书会上 摄影/杨公振 2010年10月20日 昨夜兄弟们收拾了残局，一场雨雪覆盖了这里，干干净净，像什么也不曾发生。我站在这个画棚的原址，想着这个棚子最辉煌的那天，那天侯导在，朱天文也在，姚宏易在，铁南、萧等台湾团队在，我的八个兄弟姐妹都在，我们在这儿画，在这儿拍，在这儿聊天玩。侯导团队的敬业和谦逊让接触过他们的金城小子们知道了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文明，金城野小子们的天性也让侯导兄弟们喜欢另一种温暖。 2010年10月21日 我的“金城小子”该收场了。 回家连续经历了夏、秋、冬三个季节，这是离家三十年仅有的一次，这一次我留下了我与金城真正有关联的证据：我描画了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曾离开，在这儿上学、上班、下班、结婚、生子、下岗退休。他们的在使我心安，使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这一次也与老爹老妈共度了许多慵懒的傍晚，看到了老之将至我自己的样子。
书料 一起读书吧598期，今天观点君跟你分享著名画家刘小东的新书《一公分：刘小东日记》，本文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授权发布。 刘小东说，别人仅仅把我当成具象画家，其实，在我写生的过程中有日记，有电影，它们和绘画一样都是艺术痕迹。艺术是有限制的，在这段被限制的时间内，一切皆为艺术。2013年我游走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画了一批画，每张画都由两块画布组成，中间是一公分的距离，暗示无法愈合的巴以关系。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己的理想总是有些距离，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这些距离。索性这本书就叫“一公分”吧。但愿这一公分的距离给我们更多的猜想，更多的努力，充实这短暂的虚幻人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