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但愿我们通过或长或短的相遇,可以更理解自己

发布时间: 2015-06-28 来源: 中国网 责任编辑: 杨公振

 

关于“失去”

我也曾在发现情人外遇时,陷入无法自拔的种种猜想里,现实似乎已经被撕裂,“真相”并不存在。你心中的对方,人格已经破产。

令人感到恐怖的,除了所爱的人每日每日都在变形,越来越令人陌生,最可怖的还是眼看自己的变形,在那些紧绷焦虑的状态里,明知道任何一种情绪化的表现于我都是不利的,然而现实令人悲伤,不断出现新的事证,令人恼怒,“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美好的生活?”我不只一次这样想。

我记得为了不要再听到谎言,也不愿意看见自己失控,我宣布了“暂时分手”,解除一切权利义务关系,不见面,也不联络。

我庆幸自己还有个小房子可以待,我没有在一次次的爱情里完全失去自我,那个小屋无论是租来买来,都成为我救命的场所。

我就待在屋里,除了下楼吃饭,一直拼命地读书,好像书本里会有我亟欲找到的答案,那些我并不认识的作者,可以回答我所有问题。我花很长的时间用计算机键盘打日记,企图理清自己脑中的乱麻,思绪非常凌乱,我只能一句一句把那些状态写下来。虽有埋怨,也有失落,但更多时候,是对自己的反省,对陷入恋爱中日渐麻木、依赖、不愿做出改变的自己,彻底地凝视。

很久之后的现在,回想那段时光,我想,当时人虽然在小屋里,我可能已经跋涉上万公里之遥,在自己内心的幽谷,在重返自我的密林,进行一次彻底孤独的旅行。

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它只是照亮我们的镜子,恋人不是我们生命的支柱,失去他我们虽然会心碎,可能连外在也破碎了,然而,有什么是你永远不愿意失去的吗?有什么是你即使面临巨大的痛苦,也不愿意放弃的?在我来说,是开阔、良善,不落入俗庸,不任自己软弱,不因为爱情的伤害就让自己倾斜到八点档连续剧简易的是非善恶里,我们会在失恋的过程里看见自己的脆弱、狂暴,甚至卑鄙、丑陋、不堪,然而,那些都只是心碎的反应,是生命里旧创的反扑,要让自己沉静下来,因为无论是谁,可以伤害我们的心,却不能夺去我们的信念,因为现实一种、两种、无数的可能,经过这些,我们应当期许自己变得更辽阔,更真挚,更有力,而非自暴自弃,重回老路。我总觉得爱情是这样的,在一起的时候使你感到充实,失去的时候,还会让你体验到坚强。才不白费了一场曾经真心的相爱。

关于“遗忘”

很少数的时刻,会想起某些人,某些往事,某些画面像已经斑驳的照片里残存的影像,骤然清晰,你会记起,对啊,那时候,为了某件事而欢欣、迷惘、痛苦、哭泣……那已经是过去了,在记忆的远方,身体还仿佛存留着因为那些事物引起的反应,眼泪的痕迹,咬啮的痛楚,心脏因痛苦而皱缩,握紧拳头想要阻止吼叫时,手指蜷握的触感……你坐在精神科候诊室的长凳,心想着自己没病,可是又那么需要求救。

曾经,我以为放开就是失去了,我无法想象失去之后的世界,即使身处其中令我非常痛苦,然而失去却是无法想象的,像把刀子握在手

中,宁可流血也不愿意松手。然而走着走着,两个人的路,早已剩下我一个人,我颠簸地走,恍惚地走,像是为走而走,更像是因为无处可去,无路可走而走,那时我以为,离开这条路,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恋爱里,你总会有很多后来想起也感到惊心的思想,比如“即使这样,也不能证明他不爱我”“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只要还能见面”……

“只要还可以爱他”。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执意留在原处,才使自己不像自己,为了保有那仅剩一点点的关联,我努力哄骗自己,说服自己,“那也是一种爱”。

是啊,那也是一种爱,是世间万般种情爱的一种,而这样的爱,更该在该收手的时候收,我们都知道走不下去了,只是谁也没勇气喊停。他慢慢退出我的生活,而我嘴上说着放手,眼睛却望着远方,等待着偶尔,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样不好,我知道这样不好,但那时的自己,还没成熟到足以将对自己不好的情事转变成一段回忆,我只是一直想着:“我到底哪里没做好?以至于他从爱我,变成不爱我?”我只是想着:“如果我那时没有……后来就不会……”我只是反复地,像一种执念般想着:“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快乐……”

医生没多说什么,想来爱情的执念,药物也无法挽救,我在公园的大树下坐着,好友陪着我,那是我从前最喜欢的公园,我们总是去那儿散步,但我坐在那儿,只觉满目荒凉,绿草都不绿了,我不想活了。“我该怎么办?”我问。

朋友很安静,她只是握着我的手,我想她没说出口的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

后来我搬了家,住在一个大楼的小套房,有个好大的露台,全空的屋子象征我十年各种爱情的结果,31岁了,这才要从头开始。

分期付款买冷气、冰箱、床架,存了钱就再添购好看的床单、沙发、茶几,自己缝制调挂的窗帘,二手市场买来的小摆饰,一盆一盆搬上楼的植栽,夏天的傍晚,朋友们来看我,我们在露台上聊天,凉风徐徐,我还是那么痛苦。

即使在最痛苦的日子,我也没忘记我得写小说,得把生活重整起来,我总是沿着长长的堤边散步,走很远的路去吃饭,写长长的信给朋友,还不懂得如何为自己疗伤,像戒毒一般地,忍耐着不回应他任何的信息。他想必很内疚吧,而内疚也挽救不了我们。

后来我开始写长篇了,每周趁着不用送货的日子,写三个全天,三个夜晚,就是从那时候学会规律写作的,那个小屋从避难所,成为我最喜爱的工作场所,我不再需要跑到咖啡屋,不用他人允诺,我自己也有能力给予自己一个安身的屋子,书桌靠窗,写累了就走到窗外的露台去,有一天我望着对面大楼的人家放鸽子,那些鸟儿突然全朝我这边飞过来了,以优美的弧度,在我上空旋绕,又飞往别处。

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不痛苦了,还爱着,但不再执著着想要“回到过去的美好”,我还没忘记,我只是遗忘了那种被爱情捆绑无法自已的感觉。

遗忘,或许不是遗忘,我们只是把某些纠结于心的事物打包整理,放进了记忆的深处,不再去撩拨它,然后全然投入生活里,投入那已经失去许久的自我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我们想要的方式来爱我们,幸好,我们总是还可以使自己快乐、充实,以某种自己做得到的方式,缓慢而艰难地,像撬开一条被硬石阻碍的路,过程可能会非常缓慢,我回忆当初,想着是那条有大树的河堤救了我,是那个有露台的小屋救了我,是爱我的朋友们救了我,是小说救了我,是这些美好的人事物让我有了暂时可以遗忘的去处,让我知道,我未必只能重返原地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爱情,我可以重新来过。

无论几岁,生活是你的,你总是可以重新来过。

书料

一起读书吧604期,今天观点君跟你分享台湾女作家陈雪的《恋爱课》,本文由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授权发布。

陈雪,1970年生。台湾著名小说家,作品受到侯孝贤、朱天文、梁文道、马家辉、止庵等两岸三地文化名人的一致推崇。早期以写作前卫辛辣而广受讨论,备受文坛瞩目,此后不断拓展创作维度,作品呈现出丰富的样貌,独具一种悲悯而感人的气息。同时,她也是《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台北书展大奖小说类年度之书、金鼎奖等各大文学奖项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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