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无知的游历

发布时间: 2015-07-13 来源: 中国网 责任编辑: 杨公振

李斯特。佩斯城主街安德拉什大道旁,帝国音乐厅门首是他巍然端坐的全身雕像,不远处是李斯特音乐学院,数层之高的正墙,众多雕刻围绕着正中间如教主般巨大的李斯特石刻,街心公园浓荫下又是他的大铜像,疯狂弹奏,长发飞起像是凝固的波浪,不消说,他的故居挂满他的油画肖像,每个角落是他的铜像、石雕像、木雕像。一架过于豪华的大钢琴琴首竖着雕饰繁复的银质大烛台,顶端三尊小小的雕像分别是贝多芬、舒伯特与门德尔松,烛台正中,由一对天使左右拱卫着,是青年李斯特浮雕像。看来他的同胞太过崇拜这位天才,让音乐众神烘托他,特制这枚烛台敬献李斯特。有哪位音乐家被这般无节制地做成雕像?李斯特显然被他的时代宠幸有加—他至今被宠幸:午后故居关闭两小时,馆员说,这两小时履行的每日功课,是仔细擦拭每件雕刻与用具。它们一尘不染,但为当天下午的开放,必须擦拭,然后小心地放回原位。

隔壁,毗连故居的另一端,是李斯特研究院,也是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小型分院。楼道里坐着一对匈牙利少男少女,怀抱提琴,偷偷抽烟,等候试奏的传唤:多好看的东欧脸,惺忪无辜,像鹿,或者羊。当我徘徊故居,隔壁传来琴声:先是焦虑的西贝柳斯,接着是门德尔松的英姿勃发,静息片刻,有人说话,再接着,徐缓的巴哈。

安德拉什街左右夹道排列着一种雅致的树,树叶细嫩,色青灰,叫不出名目。树下有长椅,背对故居的一枚椅面漆成黑白琴键。坐了一坐,望见李斯特故居对过大楼的灰墙面排开一长列小小的照片,配着圆形黑框。为什么将人像嵌在临街墙面上?过街细看,照片鹅蛋大小,黑白,瓷质,如墓园的遗像,有军人、官员、工农、演员,还有稚气未脱的男孩,典型社会主义公民。巡看十数枚,每件遗像标明的卒年都在1956—1957年。我怦然心跳,猛想起匈牙利事件,很快,找到了纳吉的肖像:那位著名的改革首脑,戴着眼镜,像个教授—“邓小平是中国的纳吉,应该把他送上绞刑架”,这是江青说的话,1976年江青被捕,我在文件传达会上听到这句最高指示。此刻我不确定这份小小的知识—其实是记忆—事关匈牙利,还是中国,但我立刻重新审看所有遗像,心跳更剧烈,遗像中的目光依次看着我:他们全都死于绞刑。

十分钟后,我站在大楼内部地下室的小小行刑室门口:如摆放工具的储藏室那么小,水泥墙面,黄灯照亮一具简单的绞刑架,顶端垂着脆裂的麻绳,结成圆圈,基座平放着死囚站立的木墩。外间是当年审讯室,有扇门通向狭窄的走廊,走廊两端十余间囚室,每间五六平方,顶端小窗被漆黑,角落横着木床。每一囚室的墙面挂着三四位囚徒生前的照片:将军、高官、记者、艺术家,还有一脸忠厚的东欧胖妇女,烫着五十年代流行的卷发—这座大楼建于1880年,1937年归属匈牙利法西斯组织“箭十字党”党部,名曰“忠诚之屋”。1944年,大楼地下室辟为秘密监狱,惩治反战者、犹太人和吉卜赛人。战后,苏匈联手发起清洗运动,逾百万人受审,被刑者过半。1956年,这里由匈牙利国家安全部接管,那些遗像的主人就在地下室等候提审,随即一个接一个吊死在那枚木桩—现在这些冤魂走出地牢,以他们的面容,朝向大街和路人,年复一年,提醒城市—谁曾目击行刑么?此刻我停在绞架两米不到、被拦索止步的门边。那木桩,沉默,简单,如现代艺术的装置,只是展品。我看着,期待内心恐惧,试着借助想象……这是无法继续的想象。电影试图想象,还原死亡。《卡廷惨案》里每位波兰军人被分别押进行刑室的一刻,霍然明白了,浑身一紧,抽搐着,同时,如约好似的,颤声叨念《圣经》。没有一位受刑者能够念完,后脑轰然一枪。现代电影模拟血浆飞溅,太过真实—那么,绞刑,当人被套牢、猛然悬空的一刻,究竟怎样?

我没想到在布达佩斯遭遇这份经验,没想到这座被称作“恐怖之屋”的纪念馆正在李斯特老家对面。李斯特也没想到。他的魏玛故居的窗帘和帷幔出于同一设计:横向三色粗条纹。那是他的帝国政府远道致送的礼物,赋以匈牙利国旗三色图案,意思是,请不要忘记祖国—很难,尤其是,不便对中国同胞详细描述这座纪念馆(仅仅一座楼装得下我们的故事吗),2002年,匈牙利右翼党派建立了这座不归属当地博物馆系统的纪念馆—被纳粹占领时期和1956年,构成馆内陈列的两组受难者,在一至四层展室中,我重温大量苏式社会主义实物,包括无数份人事档案。影像室不停播映着1956年拥向街头的布达佩斯人民,唱着歌,昂扬快乐,是那种珍贵的粗粒子黑白影像。人丛中哪几位日后被吊死在地下室?博物馆中央天井停着一辆废弃的苏军坦克,昂起炮口,坦克边,直达楼顶的高墙,一幅紧挨一幅,密密麻麻贴满逾千名受难者的照片,太过密集了,难以看清他们的脸,以至整面墙一片斑驳的黑白。

记这一笔,此下如何叙述?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经历。之后我出神端详大街上的匈牙利人,越过他们的脸,看见那排遗像,那尊绞刑架,内心是对匈牙利人的伤痛和尊敬,还有,锐利的,带着苦味的嫉恨—我只能称之为嫉恨—这小小国家能有这样一座纪念馆,我们没有。什么也没有。“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一句诗出在一个国家,原来并非虚妄。种性与历史是什么关系呢?匈牙利地接西亚,早古,据说匈奴人被汉军驱逐,赶到这里,之后两千年,鞑靼人与土耳其人进攻欧陆,大致最先抵达匈牙利。博物馆许多大画画着古代欧亚的争战,皇宫露台的帝王骑马像两端各有一位被降伏的石雕战俘:我不了解匈牙利历史,但知道1956年事件。中国迄今尚且谈不得1957年,年轻人谁晓得远在布达佩斯的惨剧和内伤?

那么谈李斯特。现在我有点明白他的乐句何以柔情万种,顷刻,悲怒交加。我不喜浪漫主义音乐的动辄铺张,但在李斯特的祖国,我想听听好久不听的李斯特。停留匆匆,不及寻访音乐厅,翌日在皇宫左近老教堂听一场为游客举办的演奏会—如我在布拉格听过的那场一样—或许经济改革兼旅游业迟于捷克,本地的出演者尚在十二分认真献艺谋钱的阶段,个个棒极了。舒伯特的《圣母颂》由一位男中音演唱,歌喉浑圆,恰如其分地带着东欧人格外擅长的多情的转调。音乐在欧洲无分国界,头一次聆听男声《圣母颂》,我忘了是在布达佩斯,默默听着,心里又看见那排小小的遗像,那尊绞刑架。

——《无知的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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