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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黄背心”运动看似意外,实为必然

来源:中国网 | 作者:姚蒙 | 时间:2018-12-12 | 责编:王琳_观点

姚蒙 旅法资深媒体人


法国黄背心运动突如其来,无论是政界还是媒体一开始均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


2018年5月29日,一位居住在巴黎大区塞纳-马恩省的普通驾车人P.吕多斯基在网上发起陈情书要求当局降低燃油税、从而降低燃油价格,谁也没有想到至11月时居然有超过百万人在陈情书上签名。而在10月10日时,同一省份的两名卡车司机E.德鲁埃与B.勒费弗尔在“脸书”上发出11月17日周六“举行全国公路堵塞行动以反对燃油价格上涨”的号召,到11月份也居然聚集到600万支持者、参与者。他们套上了按法律规定车辆必备的示警黄背心,表示自己是驾车人而开始了堵车示威行动。


在此时,法国媒体与政界均认为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在法国颇为常见的大众示威行动,抗议的就是区区每公升几毛钱的燃油税。就连总统马克龙,也在11月14日答记者问时轻描淡写地表示:“他们有权利示威。我希望理解他们。但我也保持警惕,因为许多人要利用这一运动获利。”他当然拒绝停止政府提高燃油税的改革措施,法国总理菲利普也拒绝改变政府政策。他们以为无比艰难、压力最大的劳工法改革、公务员体制改革、退休制度改革、法国铁路公司改革等大型改革都有惊无险地通过(这在过去几届总统任期内是不可想象的),对燃油税的抗议熬一熬就自然过去了。没料想,从11月17日周六的第一次堵塞公路行动后,黄背心运动一呼百应:虽然当天直接行动者才30万不到,但全国运输遭受打击、巴黎出现示威暴力,影响极大,更意想不到的是有超过70%的法国民众表示支持。


但总统总理不为所动,政府原有政策依然不变。于是他们开始了连续三次的大闹巴黎:11月24日、12月1日及8日三个周末,黄背心们每次都将巴黎变成了烈火熊熊、硝烟弥漫的“战场”,不仅物质损失严重、人员屡有受伤,还严重打击了法国的国际形象、动摇了巴黎政治中心的自信。黄背心开始喊出“马克龙下台”、“政府辞职”、“议会重选”等政治口号,局势越来越像法国1968年爆发的五月风暴。而更为严重的是,这个运动全属自发、没有明确的组织者、没有清晰的代表、其通信手段全靠社交网络、而且效率奇高、信息传播极快、呼应速度一流,这是从未有过的社会现象。



黄背心压根不理现有的政党、议员、工会等,而当局要找个对话者进行谈判也难。于是,从媒体到公众舆论、从政界要员到学者研究人员都忙不迭地对之做出各种判断、分析,惊呼这是法国历史从未有过的现象。从法国大革命以降,除了聚众造反抗拒当局权力一样外,没有一个模式是黄背心运动可以套进去的。这是一个全新的政治与社会现象。


 黄背心们到底是哪些人呢?这是人们首先关心的大问题。


“研究、咨询与战略计划网站与调查机构”(ELABE)的一项调查反映了一些有趣的数字:黄背心抗议者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的20%。从区域来看,黄背心在乡村地区数量达27%,城市地区为14%,而巴黎地区仅12%。黄背心们受教育水平状况:在拿到高中毕业会考文凭(法国这一文凭等于大学入学考试,颇难考)以上者中占12%,没有拿到高中毕业会考文凭者中占27%。从社会阶层看,黄背心们在工人中占29%,雇员中占26%,干部中占13%。



而从政治倾向看,他们在极右国民阵线总统候选人玛丽娜.勒庞的选民中占42%,极左“法国不屈服党”的总统候选人梅朗雄的选民中占20%,传统右翼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菲永的选民中占16%,马克龙的选民中只占5%。《费加罗报》的一个调查更进一步揭示了黄背心现象背后的问题:黄背心抗议者大多数来自法国一些经济发展缓慢、人口下降、社会服务设施减少的地区,特别是乡村地区、山区等,他们的平均收入要低于全国水平、使用车辆的时间更多、他们生活的地区就业率也更低。由此,一些学者称黄背心运动代表的是“农村法国”、“边缘法国”,这是长期被人们忽视的另一个法国的抗议呼声,是长期被城市地区、高科技工业中心所遮蔽的另一个偏僻、相对落后、生活水准相对较低、公共服务设施日益减少的法国。当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而来到巴黎进行抗议时,其力量更大、更难以得到控制。于是,真的是“农村包围城市”了。


正因为以上来源与特点,黄背心们对政界、媒体、中央权力均持强烈的戒心,对城市阶层、工商银行阶层均有敌意,特别抱怨政界、企业界、银行界上层的高收入。他们要求直接民主,要求还权力与人民,还要求大幅下降议员、部长的工资收入、要求对富人开征高额税收、特别反对马克龙取消巨富税、要求逼银行拿出巨额利润来给穷人发工资、要求大幅上调最低工资标准,诸如此类与法国历史上从中世纪末期的“扎克雷运动”、法国大革命中的底层呼声等非常相似。而对于这样的诉求,传统政界的回答与解释很难奏效,因为黄背心们与一般的精英阶层不是同一个逻辑、不在同一个对话频道上。由此来看,马克龙的解释越多,人们越是不相信。他们只看你具体的做法、效果而很少理会高深的经济学原理、治国方略等。


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十年来欧美各国的民粹主义势力大幅上升,而其中最主要的力量恰恰是来自社会底层、边缘阶层。他们的呼声与此次黄背心运动有极大的相似性,无论是美国特朗普的当选、意大利民粹政党上台、法国极右国民阵线的高票数等,背后均有这些民众支持者的身影。上述数据很说明问题:在国民阵线玛丽娜.勒庞当总统候选人的选民中,黄背心们的比例高达42%,而马克龙的选民中只占5%。众所周知,马克龙在有文化有文凭的城市阶层、工商业阶层中最受青睐,而在乡村地区、边缘地区则获得票数就很低。这也是此次马克龙与黄背心们相互不理解、相互不信任、矛盾越来越大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黄背心运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属于欧美近期民粹主义势力上升的一个表现。


从本质而言,欧美各国的民粹主义、底层抗议浪潮的出现是一系列因素叠加的结果。这些因素中最主要的是经济发展无力、财富增长缓慢、贫富差距扩大、产业外迁等导致失业人数激增、移民大量流入导致文化冲突、社会保障冲突等加大、传统意识形态、精英阶层与宗教的影响力大幅下降。而面对全球化、欧盟一体化,他们看到的只是直接影响到他们生活水平的一面,因此常常是激烈的反对者。我们注意到,马克龙总统比较其他几届总统而言非常喜欢与普通人交流,但此次11月纪念一战停战一百周年一系列走访时,与许多居民的交流、辩论让人有“鸡同鸭讲”的感觉:总统解释其改革与治国方针是思路清晰、话语明确,但许多对话者就是不能理解,还是翻来复去讲自己的一套要求。在此次总统讲话后电视台的讨论中,黄背心代表也显然不认同、甚至不理解政府代表的讲话与逻辑,出现了同样的话不对路的问题。


那为何其他国家同样的底层不满没有发展到法国黄背心这么剧烈的地步?


法国黄背心运动达到震动政界、造成严重政治危机的地步也是一系列因素造出的。一是马克龙上台的高期望值导致巨大失望的集体心理失落感。马克龙当选总统本身就是法国民众,包括许多今天的黄背心们对传统政界、政党以及国家治理方式不满的表现。法国选民最终摒弃了所有传统政党的候选人,选出了一位不属于任何政党、自己创立一个群众运动的人当总统,原本希望他奇迹般地把法国带上繁荣富强之路,让大家都有工作、收入都高高的。但他上台18个多月以来,只看见一系列伤筋动骨的改革、这里减公立服务、那里加税务,连退休收入也下降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燃油税。人们认为生活都难以保证、饭都吃不饱了,还要搞什么生态环保,把人们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汽车燃料加这么多的税,还让人活不活?于是,黄背心们开始“揭竿而起”了。


二是马克龙总统效率奇高地通过了一系列重大改革,触动了从工会、法国国营铁路公司员工、退休人员、低收入者等的既得利益。虽然总统总理利用手中的多数派力量面对社会压力一一通过,但积怨已起,不仅仅是黄背心们,其他社会阶层也积累了怨气。因此黄背心运动呼声一起,就有这么高达70%以上比例的支持者们来推波助澜。加上黄背心等低收入阶层已经对富人阶层非常不爽,而马克龙恰恰一上来就给富人取消了巨富税,更是无法忍受。


第三,马克龙总统“年轻气盛,自视颇高”,他能力极强、效率很高,在国际舞台与国内改革方面连续得分,不免傲视一切。因此,常常作风强悍、出语毫无顾忌,得罪了许多选民与政界人士。黄背心们恨马克龙的重要一条就是他自以为掌握了权力就了不起,所以就盯着他个人来攻击,最后要他下台。


第四,互联网时代使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通过社交网络就可以组织,不再需要严密的组织结构、也不需要核心团队。这也是此次黄背心运动的一个显著特点。而除了相互信息交流与联络外,其实网络上也同时流传着许许多多虚假新闻与消息,刺激着黄背心们的火气、推动他们一步步走向极端。


另外,法国人喜欢革命的历史传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从中世纪的“扎克雷运动”(农民起义)、反对国王税务政策的“福隆德运动”(贵族发起)到法国大革命的巴黎群众起义,随后更是连年不断的街垒战、起义造反等,形成了法国人动辄对抗权威、抗议社会不公的传统。因此,黄背心运动的兴起体现了法国社会深层的反抗精神与历史传统。而这么多民意支持也体现了普通法国人对这类反对社会不公运动的支持心态。


一旦看清了黄背心运动的“来龙”,我们便可看到其“去脉”。在当今法制成熟、民主体制完善的法国,一旦执政当局看清形势、纠正其施政错误,就完全有可能利用还能掌握的议会多数来逐步平息运动。而且正因为该运动的“民粹”性质,导致政界各派有可能团结起来保持态度相对的一致。各反对党虽然有“火中取栗”的种种言论,但在尽快停止示威堵路、打砸破坏的态度上基本一致。而马克龙转变态度、推出中央政府与地方代表面对面讨论、商议来制定社会事务契约的新工作方式等,均是从源头遏制人们不满的有效措施。此外,黄背心运动缺乏严密组织机构、许多诉求相互矛盾、各地区利益有极大差异等,均是其难以继续下去的根本弱点。


因此,黄背心运动虽极大地震动了法国社会与政界,但起到的只是强烈的警示作用,无法达到推翻现有体制与政权的目的。而马克龙政权在如此压力下,也将全盘考虑其改革大计,寻求平衡各方面利益、消解各层次矛盾的发展之路。(责任编辑 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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