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你要了解的是我的违法犯纪的无耻轨迹,我的心灵堕落史是吧,那我会坦诚交代。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从调查到现在,都能背熟了。”

“所以,我今天答应见你,我会扒开我的皮囊,刨出我的心肺,晒出我的灵魂,揪出我的过去,让你看清楚,让你的读者看清楚,让全国的人民看清楚啊。我个人那点形象,反正早就一塌糊涂了,你怎么写,也无所谓了。哈,就这点料,让暂时还没有进来的,呵呵,随时有可能进来的几十万国企领导人中的一些人,仔仔细细听清楚了。”

这是丁捷写作《追问》所做的最后一个访谈。几经波折,丁捷在羊城一座监狱的“服刑人员心理访谈室”见到了这位采访对象。坐在对面的人,矮、壮,黝黑,结实,“虽说年近六旬,从犯人头上的短发茬里,几乎看不到白发。囚服遮不住他身上流露的南方老男人的精干气质。”这位落马官员曾是著名国企一把手,被媒体称为“江湖大佬”“国企巨贪”。丁捷试图走入他的内心,首先谈起了他的家庭,结果刚一开口对方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不谈家事好吧,直奔主题。

几乎不容置疑地,对方一开口就连着说了好几分钟。和之前访谈的那位举止优雅的金融家不同,这位访谈对象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直接、犀利而且尖刻,丁捷发现自己几乎接不上话来。丁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他为写作这本书“最后一次、也是心情最为沉重的一次访谈”。

根据这位采访对象的自述,他曾是一名军人,在部队时级别并不高,但为部队经营企业做得风生水起,“级别比我高的军人,没有人敢小看我,因为他们的待遇里有我不小的贡献”。20世纪90年代转业到地方后,他被派到一家省属大型国企工作,凭借能力从副总裁职位升为一把手。

他向丁捷回忆,每天早上进入大楼,所过之处保安都会向他立正敬礼,本来按照集团规定,保安对每一位领导都敬礼,后来改为只对他一个人敬礼。办公室几乎占了半边楼层。上班路上秘书会接到驾驶员的指令,掐着时间通知餐厅送早餐进来,再现磨一杯热咖啡。风水大师提醒说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光,对他不吉利,他就不惜斥巨资将这个朝向的窗户玻璃全部改成不反光玻璃。

“在任上的最后三年攀到了权力的巅峰,个人精神状态也是无比癫狂的。”他说。

这位国企一把手,性格极其焦躁、易怒,但也极为聪明。他用“一场吸毒之后的迷幻”形容自己在权力巅峰时期的经历,“如果是别人的事,说给我听,我自己也未必敢相信。”他认真地反思自己所处的境地,除了自身独断的性格之外,“国有企业,显然是腐败的地雷密集地,风险太多了。让个人管公家的人、财、物,而且还一把抓,一个人一支笔,这事儿想想就可怕,毛骨悚然啊。一个人,一旦坐在了钱山上,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啊。”

曲终人散之时,这位曾经跋扈骄横的董事长,找不到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采访结束时,丁捷照例追加了两个问题追问他的内心。其中一个是“结合你最深刻的教训,你最想告诉人们一个什么道理?”

他斟酌一番,一字一顿,像背诵一样说:“利益一来,人头攒动;利益一去,曲尽人散;以利益结盟,四面楚歌;平平淡淡,天长地久。”

丁捷在心里暗自惊叹他的聪明,匆匆记下了这几句话,为这篇故事起名《曲终人散》。

另一个故事,《暗裂》的采访对象,是一位知名教授、“新中国成立以来省纪委查办的第一个在任高校一把手违纪违法案件,也是为数甚少的高级知识分子加高官落马案例”。他用一段话总结自己的问题:“我像一台配置较高、价格不菲的宝马,快速行驶在阳光大道上。但是,我有内伤,里面某些零件,比如发动机核心有问题,没有及时维修保养,一直不停地沿着高速向前跑,最后跑偏了,翻车了。”

教授平时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师生中清正廉洁的偶像;私下里却耗费巨资养年轻漂亮的情人,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取利益。“一个人越是哪里软腿,越是哪里硬嘴。什么意思?比如,天天喊实事求是的干部,往往都是些混世干部……说到我身上,因为我心里重名利,所以嘴上就整天挂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我背地里开始向不正当利益伸手,表面上在反腐倡廉方面抓得很紧。每次会议都大讲特讲廉政;每年都出台一两个文件,针对廉政建设,建章立制度……其实,这些表面文章,也许能吓吓下属,制约一下他们的放纵,但对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他说。

一个又一个采访对象,如同背诵忏悔录一样向丁捷描述自己的心灵感受,丁捷却听得如芒刺在背。尽管身在官场,对一些事情略有耳闻,也亲自查处过一些贪腐案件,但一个个故事扔过来,丁捷仍然无比震惊。

他发现,越是深入了解这些落马官员的人生轨迹,他越是觉得困惑,“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样心路历程?他们又如何看待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

尽管经过纪委方面做工作,大部分访谈对象愿意接受他的采访,但真正愿意交心的还是有限。丁捷发现,尽管调动一位作家的全部敏感度,他仍然很难触摸到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些故事,有的是‘潜伏’,有的是 ‘风声’,有的是寒心的情感戏,有的是精心的迷魂阵,心灵的纠葛,命运的沉浮,无形之手的捉弄,汇聚得像个庞杂的戏园——然而,轮番上台的却不是表演,是活生生的江湖铿锵。”在为《追问》写作的自述《亲历:365个故事365里路》中,丁捷这样写道,“要去接受这些故事,接受这些有的甚至荒诞荒谬的故事逻辑的存在,甚至绘声绘色地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的确需要一些特别的勇气。”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