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鄙视的感觉

14岁时,罗福兴没读完初一,他借了一张身份证,第一次进了工厂。年龄的问题解决了,但杀马特的形象成了阻碍。

到工厂上班,他就要把头发剪短,毕竟爆炸头与工厂的工服极不相符,老板看着不顺眼,要求必须剪。

一条百米长的流水线上,他负责给微波炉套塑料袋。

双手扯着袋子在空气里一兜,瞄准微波炉,从上往下一罩,传动带刷刷地转,他就这么刷刷地套,一个动作一天重复上千次。

原本以为进了工厂,人多热闹,不像家里冷冷清清。结果他干了一个月,越干越痛苦,“人人穿着一样,整齐划一,上厕所都不能太久,最可怕的是,人和人都不怎么说话。”

晚上到网吧,酸痛的手点击出一张蜘蛛网的文身图,这是美国监狱里囚犯们常文的图案,“象征着牢笼,这不和我在流水线上一样吗?”

没几天,罗福兴的胳膊肘上就结了两张蜘蛛网,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文完,他就把工作辞了,头发又成了红色。

他的头发开始在彩色和黑色、长与短中不停改变。

17岁时,他去深圳找父亲,在父亲的引荐下学了理发,从学徒工到中工的时间只用了1年,原本以为这样更方便他玩杀马特了,发型师形象夸张一点也能被人接受。

直到进了城里一家档次高些的理发店后,一个客人拒绝他的服务,“我不要你剪,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学徒,没什么水平。”罗福兴意识到,别人用形象直截了当地和他的能力画了一个等号,“被鄙视的感觉一下就涌上来了。”

这种鄙视直接关系到他的经济收入,客人少,他的薪水就少。在越来越多这样的等号中,罗福兴的头发越来越短,杀马特的痕迹也在他的身上越来越少,他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距离大城市越近,罗福兴与他曾经叱咤过的互联网就越远。

罗福兴想尽量保持低调。最近2年,他曾经管理过的几十个QQ群只剩下不到20个,他很少在群里说话,登录了也只是看着其他的家族成员在里面闲聊、斗表情。

他没什么心思和过去的“杀家族”联系,工作、赚钱缠绕得他有点烦。

大城市告诉他,造型夸张的杀马特们都是城乡接合部的底层青年,保持这种形象,被主流文化接受的可能性为零。

“无论在经济地位还是文化层面,杀马特青年始终被人鄙视,想要逃离,只能蜕去个性融入所谓的主流。”

不想再盖一个“脑残”的戳

叶乐希还混迹在几个杀马特群里,金黄色的头发披肩,刘海遮盖着烟熏眼妆,涂黑色的口红和指甲油。

她仍旧认同自己的杀马特身份,但罗福兴等一些昔日网红的退出,让她感觉“家族”这个概念越来越淡。

在杀马特的QQ部落里,很多人贴了自己以前的照片,有人说,“年轻时的我们,谁没‘杀’过。”头像里的他们,已经不再“杀”,“都2017年了,谁还玩杀马特。”

罗福兴微博的封面上依然挂着日本视觉系明星的照片,黑暗的主页背景下,火红“葬”字和“地”字闪得人眼花。现实中,他身上杀马特标签正在暗淡,但“教父”的网络身份他没打算脱去,QQ空间里,杀马特造型的照片他都留着,增补了一些现在短发的照片,作为一种记录。

他看着现在网上的一些杀马特孩子们拍的视频,觉得像被围观的猴子,评论里依然用“脑残”形容他们,他心里多少有点难过,“这么多年,从没改变过。”

当他越来越少地出现在网络上时,人们开始好奇,当年的杀马特们现在是什么样。于是,有媒体找上门,“一年能有五六家媒体来。”他想把自己剖开给别人看,“教父”的身份在他看来是一种代表性。

也有综艺节目找到他,想让他以昔日网红的身份参加娱乐环节。曾经的朋友建议他去玩快手,“以你的名头,光用‘杀马特教父重出江湖’的噱头,就够火一把。”这些他都拒绝了。罗福兴说,他不想给“教父”的标签上再多盖一个“脑残”的戳。“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剪,如果被剪成‘脑残’样,人们会说,看,创始人都是这样,其他的成员还能好到哪。”

名他早就出过,那种被谩骂的出名方式他不想再有,“出名和好感度不一样。”

他更愿意接一些严肃的访谈节目和纪录片,哪怕没有钱拿,他也珍惜这种机会。

以“视觉”冲击大众神经的方式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成为过去式,现在的罗福兴觉得,那都是表面的,大多数人不会去想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坐在网吧里接受采访时,罗福兴嘴里总会蹦出底层、中产阶级、精英层这些概念,他抽着烟描述自己就是底层,“被中产阶级嘲笑,他们无法嘲笑精英层,只能嘲笑我们获得优越感。”

撑起一个家

截至八月,罗福兴已经在深圳的坪地镇逗留了4个多月,想尽快找一份美容美发的工作。

父亲过世后,母亲在东莞做保姆,妹妹读书需要钱,他想赚点钱,撑起一直四分五裂的家。

他爸走得很快,从查出肝癌到离世不过5个月,那成了父子俩相处得最长久的时光。

病床上的父亲已经出现肝腹水,肚子鼓得老高。两次手术花了2万块,没见起色,大夫告诉罗福兴,没救了。

从医院回家,父亲得了一个偏方,花了9000多块钱买草药,一顿一顿喝下了肚,“他说他不想死,死了更没人管我们了。”

罗福兴心想,活着你也没管过我们。小时候父爱的缺失让他一直对父亲带着恨,刚来深圳打工的时候,他因为工作和形象问题,和他爸大吵过一架,甚至举着菜刀对着他。

草药没能治好父亲的病。有天夜里,父亲鼓着肚子和他说,干脆我去撞车,“这样你能得到一笔赔偿,拿着钱开你的理发店。”

罗福兴听完就愣住了,他第一次发觉父亲心里有他,他忽闪着眼睛尽量没让眼泪流出来,怼回去一句,“快别造孽了。”父子俩就这么和解了。

罗福兴一直在心里祈祷父亲能活过中秋节,他们一家从没有一起在这个节日团聚过。愿望没有实现,去年7月,他看着父亲艰难地睁着眼睛咽了气,父子俩的手握在一起,像他3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街头散步时握得一样紧。

父亲死在家里的老屋里,那天正赶上下雨,屋里滴滴答答到处漏。当时的画面成了罗福兴的隐痛,隐痛又生出一个目标,他想快点打工赚钱,有了本钱,开个理发店。

他想盖间房子,就盖在老屋的旁边,在山外还是山的老家,有母亲和他的容身之所,“我不能再让我的母亲死在那间老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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