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欧盟方面日前表示，面对美国试图削弱欧盟数字监管的努力，欧方将捍卫自身技术规则。与此同时，华盛顿就欧方对X平台采取巨额罚款予以猛烈抨击。欧美此番争斗将如何演进？本期“环球圆桌对话”邀请三位学者就相关议题展开讨论。

崔洪建：北京外国语大学欧盟与区域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朱克力：国研新经济研究院创始院长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主任

规则主导权已成为必争之地

崔洪建

近年来欧美在经贸利益、安全目标甚至政治价值上纷争不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些纷争或是涉及特定领域或是双方仍有意愿管控，尚达不到战略博弈的高度。而在近期一系列冲突事件的刺激下，欧美在数字领域的争夺不仅愈演愈烈，双方还展开了涉及现实利益、规则主导和制度框架等各层面的系统性竞争，且都不愿轻易妥协，呈现出围绕“主权”与“霸权”之争的战略博弈态势。

在“数字主权”之争中，欧美首要目标是确保各自的现实利益。欧洲争的是本土企业在数字领域有足够份额和创业发展空间，美国保的是其数字企业巨头在欧洲市场的主导地位和巨大利润。由于在数字领域发展相对落后，目前欧洲在市场份额、技术支持和投资等领域全面受制于美国，不仅谷歌、Meta、X等美国主导平台在欧洲数字市场占据绝对垄断地位，部分美国企业在欧洲市场的数字广告收入占比高达70%以上。

此外，欧洲在数据存储、基础设施等方面也非常依赖美企，不仅其本土企业发展空间受限，而且将承受不断上升的供应链风险。美国企业则凭借其强大的技术和资金优势，尽管不断遭遇来自欧盟的巨额罚款，但仍垂涎于欧洲市场的巨大利润和发展潜力，保持着强势投入和渗透。只要美国企业持续保持在欧市场的垄断地位，欧美在数字领域的利益争夺就很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

在现实利益之上，规则主导权是欧美在数字领域的必争之地。面对美国企业在数字领域的强势地位，欧洲的本能反应是建立并运用规则来进行市场保护，并以市场为“武器”不断挤压美国企业利润空间的同时，确立起自身在规则竞争中的主导权。从早期以保护“公平竞争”为名、援引反垄断法对美企课以重罚，到出台《数字服务法》和《数字市场法》并付诸实施，欧盟利用立法手段不断强化数字市场监管，对美企在欧的市场份额和利润空间造成直接打击。

从总体来看，欧盟对美国科技企业罚款已超过2000亿美元。近期除针对X平台处以1.2亿欧元重罚外，欧盟还先后对谷歌、元宇宙平台、亚马逊和微软等企业进行调查，并对谷歌开出了29.5亿欧元的天价罚单。为拆解欧盟的“规则霸权”，美方除了在企业层面的抗争行动外，美国政府也介入进来。可尽管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在对欧征税谈判中也曾试图施压解决，但依旧收效甚微。只要欧美的数字领域发展处于不对称状态，欧盟数字监管的这面盾和美国企业市场攻势的这把矛之间，就会不断上演激烈的攻防大戏。

让欧美在数字领域的竞争更具战略博弈态势的是马斯克等商界人士对欧盟制度的尖锐批判和华盛顿的“美国优先”政策形成合力，将欧美之间的利益和规则之争进一步上升到政治和制度竞争的层面。在近期双方论战中，美方从国务卿、副总统到总统纷纷助阵，矛头不仅指向欧盟处罚的“歧视性”和对“言论自由”的损害，更上升到“对所有美国科技平台和美国民众的攻击”，并公开要求“解散欧盟”。面对美国的全线施压，欧盟则以维护“数字主权”为名，强调其行动是为维护并促进欧洲整体利益、打击虚假信息以捍卫“真正的西方价值观”的正当性与合法性，表达了决不妥协的立场，并公开批评美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权行径”。

在欧洲看来，面对美国在“技术自由主义”和“维护言论自由”面具下的霸凌行径，必须坚持“维护数字主权”主张，以更大范围的战略自主、更系统的能力建设和更坚决的规制监管才能进行集体应对。

从利益到规则再到制度，欧美在数字领域的竞争不断升级，一旦站上政治的高度就具有了战略博弈的维度，从眼前的数字领域再到未来的绿色经济领域，欧美之间的战略博弈和竞争态势将难以遏止。

捍卫数字主权，欧洲的底气在哪

朱克力

当下美欧围绕数字规则的博弈，压根不是技术层面的分歧，而是科技主导权与发展主导权之争。美国拿钢铝关税当筹码，逼着欧盟放宽数字监管，欧盟却硬气地强调自家法规的合法性与主权属性。这场较量不只是牵动跨大西洋经贸关系那么简单，更直接决定着欧洲能不能在数字时代走出一条自己说了算的道路。从新经济发展规律与全球治理格局来看，欧洲捍卫数字主权有底气，但要真摆脱依赖、握住主导权，就必须在规则坚守和技术突破之间踩准平衡点。

欧洲捍卫数字主权，关键在于攥紧规则制定的主动权。数字经济的核心竞争力早就不是单一技术或企业说了算，已然升级到制度设计和标准定义的层面。欧盟凭借丰富的立法经验，搭建起一套数字治理体系，从数据保护到平台监管，再到人工智能伦理规范，把数字经济全链条都“罩”住。这些规则不是冲着特定国家或企业来的，而是基于自身社会价值和发展需求做出的制度选择，划清权利边界、明确责任划分。面对美国的关税威胁，欧盟敢强硬表态就是心里清楚——数字监管一旦妥协，不光丢了制度优势，还将被动接受别人定的标准，今后在数字经济各领域的发展空间，只会被越挤越小。

靠严格执法，欧盟想把数字主权的根基扎得更牢。近期欧盟针对美国科技企业的一连串监管动作，说白了就是把规则落到实处，打破数字领域一家独大的垄断局面，给本土创新腾出喘气的空间。数字市场要健康发展，必须避免“赢者通吃”的马太效应，欧盟的监管初衷不是要抑制创新，而是把创新往更可持续、更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方向引。与此同时，执法过程也在反过来完善规则体系，让制度设计更贴合数字经济的发展节奏。形成这种能自我优化的能力，才是欧洲数字主权最硬的底气。

技术自主是数字主权的硬核支撑，光有规则没有技术，再强硬的规则也没多大约束力。欧盟已经把关键数字基础设施、人工智能、量子通信这些领域列为技术自主的主攻方向，希望成员国能相互配合、整合科研资源和产业力量，一点点降低对外部技术和平台的依赖。在数字服务支撑新经济领域，欧洲正铆着劲儿构建不看别人脸色的产业生态。既降低了数据安全风险，也给本土数字技术培育了应用场景。在云计算领域，强调关键数据本地存储，推动区域内数据自由流动，既守住了数据安全底线，也让数据要素的价值发挥得更充分。

欧洲走数字主权这条路，难点在于平衡短期利益和长期目标，协调外部压力和内部共识。美国的“胡萝卜+大棒”策略，戳中了欧盟的软肋，钢铝等传统产业扛不住压力，让欧盟在博弈中左右为难。但从长远看，传统产业的困境根源在于转型太慢，而数字经济正是带动传统产业升级的关键动力。要是为了眼前的关税减免，就把数字主权当筹码送出去，最终只会错失产业转型的最佳时机，掉进更被动的坑里。除此之外，欧盟内部成员国发展水平参差不齐，利益诉求也各有不同，怎么在维护整体利益的前提下，照顾到各国的小算盘，考验着欧盟的协调能力。

新经济领域的跨界融合，给了欧洲弯道超车的机会。欧洲在高端制造、精密工程、绿色技术这些领域有着厚实的家底，把数字技术和这些传统优势产业深度绑定，就能绕开和纯数字平台巨头的正面硬碰硬，走出一条差异化的发展路子。这种数字和传统产业融合的模式，既能把本土产业优势发挥到极致，又能给数字技术培育更多应用场景，形成技术研发和产业应用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为数字主权筑起更有韧性的产业屏障。

欧洲能不能守住数字主权、走出自主发展的道路，说到底就看三点：能不能咬定规则不放松，能不能把技术能力练扎实，能不能把内部共识聚起来。

坚持数字监管，有利欧洲内部团结

简军波

欧盟首席贸易谈判代表谢夫乔维奇日前表示，他将捍卫欧盟技术规则，以此回应美国试图削弱欧盟数字监管的努力。美国政府官员则表示，除非欧盟放宽部分规则，否则华盛顿不会降低对欧洲钢铝产品征收的关税。可见，双方在达成稳定的贸易协定前，存在几乎难以调和的矛盾。

欧美于上个月就新双边经贸关系重置举行新的谈判。美国商务部长卢特尼克表示，华盛顿可以降低欧盟的钢铝关税，但前提是欧洲同意放宽数字规则的实施。因此，欧美间经贸争议的焦点聚集在美国对欧洲的钢铝税和欧洲对美国数字企业的监管问题上。这一矛盾焦点，就像两个打架的人相互掐住了对方要害，都难以先行放手。

数字监管对欧洲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在于保护欧洲数字企业的发展。比如《数字市场法》对大型互联网平台施加一系列监管规则，包括禁止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来打压或收购竞争对手，以及限制滥用收集到的用户数据。《数字服务法》也旨在明确数字服务提供商的责任，并遏制大型在线平台的不正当竞争。尽管两者都旨在遏制市场垄断和推动合理竞争，但对相对弱势的欧洲数字企业而言，这是削弱美国大型数字企业巨大优势的工具。违反《数字服务法》的罚款最高可达该企业全球年营业额的6%，而《数字市场法》罚款最高可达全球年营业额的10%。在美国巨型企业虎视眈眈下，这些高额罚款为欧洲相对孱弱的数字企业发展提供了可竞争环境。

其次，数字监管代表了欧洲主权，这是体现其战略自主的重要一环。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确立了其对于在欧数据或欧洲公民数据的主权管辖权，华盛顿要求布鲁塞尔放弃或降低对美国科技公司的监管，尤其是对相关数据的监管权。更为严重的是，美国通过了《云法案》（即《澄清境外数据合法使用法》），要求欧盟向美国开放数据共享。这些被视作对欧盟及其成员国根据法律和公共诉求管理社会的主权的攻击。

再次，欧盟丝毫不愿放松数字监管权的意义还在于，它是碎片化时代维护欧洲团结的少有共识。欧洲民众、企业和政客在维护个人隐私或企业渴求合理竞争环境上具有坚定的一致立场。因此，坚持数字监管成了欧洲维护内部团结的重要工具。

在美国加之于欧洲商品的钢铝税，和欧盟对美国科技企业在欧市场的数字监管之间，似乎很难存在相互妥协的空间。关税及其实施目的对于华盛顿而言是刺激美国再工业化和推进重商主义，甚至“驯服”欧洲的重要手段，不会轻易放弃。而数字监管作为欧盟少有的反制措施及践行欧盟主权的工具，布鲁塞尔也很难做出让步。

双方对各自立场的坚持会使双边关系演变成双向的法律冲突和利益伤害，并最终导致欧美陷入类似地缘政治权力斗争中，这会使目前的僵局走向更不利于双方的结局，因此最终双方可能会意识到妥协是必要的。

或许欧盟会在坚持监管主权的基础上，降低对美国科技企业审查违规的威胁性调查力度，或以某种责任分担的方式让美国数字企业承担欧洲数字建设的一定义务，比如部分承担数字基础设施维护成本等等。关税具有灵活的调整空间，或者辅之以某种配额的形式来代替欧盟认为过高的美国关税，这种可能性未尝不会出现。因此，欧洲维护数字监管主权原则，与美国通过关税阻止欧洲钢铝及其制品对美国市场冲击的战略目标之间，双方在执行层面或许仍能找到达成妥协的通道，并且也会努力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