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未接来电

“保姆纵火是不错,但物业和消防为什么将近3小时后才把人救下来,谁是帮凶?”这几天,林家人激愤之处往往这么对我说。当天晚上他们回到蓝色钱江后,就陷入一种悲痛与焦灼、绝望交织的追责状态,由于绿城物业至今没有负责人出面调解,而使矛盾焦点迅速从一桩简单的纵火刑事案,转移到向开发商和物业讨要说法,紧张的对峙在这座园区般四面阖起的小区里,如同黄梅天的低气压越积越重。

业主间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天4点50分左右有一户低楼层的住户听见过几声孩子的喊叫“着火了,着火了”,半分钟后消失。由于是凌晨而使人没有在意,继续睡去。但5点30分前后,碎玻璃噼里啪啦高空坠落的声响逐渐把单元里的住户吵醒。虽然绿城一再强调现场的消防广播是有通知,但业主揪住不放的是消防警报并没有响,他们认为楼道里的烟感装置一旦触发报警,第一时间联动的应该就是震耳的警铃。

5点30分,同单元四楼的赵诚被玻璃声砸醒,他所在的主卧与阳台同样朝南,伸出头俯瞰,四五辆消防车停在底楼树丛间,晨曦中的钱塘江边之江路上插着几个人,微缈如同蜡烛,塔吊式的消防云梯在空中摇摆,却迟迟靠不上楼墙。赵诚穿着睡衣窜到楼下,才看见熊熊的火舌填满了1802室的南阳台,烟气笔直冲向天际。他认识林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18楼。

那时,他趁着混乱跟着保安和消防从隔壁单元进楼救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在危急时刻,高档物业的严防把控也可能是阻碍。每道门禁都必须保安来刷卡开启,哪怕同楼层、不同单元的业主都无法互相借卡。他跟着消防来到2单元1801的南阳台,只见消防从门外的消防栓接了水袋,从阳台横切着浇水,“水的力量真的不大”。其次在树坛里,是一根圆鼓鼓的水管从消防车的自带泵上伸进了底楼大堂。他在浓烟中帮不上忙,却在想如果楼内有水接通,没必要在马路上取水呀?

不止一个业主在消防车边上听见消防员拿着对讲机喊道“水压不够”,他们见到消防员在车上一筹莫展,云梯在空中摆来摆去,最终因当中100米宽度的花坛而无法架靠过来。赵诚被浓烟呛得下了楼,当他6点13分在楼下碰见莫焕晶的时候,她正与公安说话,表情异常自然。“公安问她那他们还在不在,她说应该不在了,既然把她叫醒,那也该撤走了”。赵在那一刻想问她为何不至少带个孩子下来,只是没好意思问。

这时,隔壁单元24楼的徐冠华在楼下发现了一个5点08分的未接来电,那就是朱小贞打来的,事后他知道,朱小贞5点12分还拨过另一位邻居的电话,只有当有人5点30分打过去时已无人接听。这通未接来电让徐冠华懊悔不已,他在微信上写道:“5点30分后,我们不止3个邻居一次次跟消防说里面有一大三小,但是消防队就是反馈说里面没人 ”当赵诚在隔壁的阳台上观摩救火时,同样没有想到,那一大三小正躲在远离烈火的某处,浓烟正把他们推向死亡边缘。

后来,人们从消防队打听来无法架设登高云梯的原因,是小区周边的地基太软,导致找不到支撑点。这时业主才意识到100多米高的云梯无法伸到18楼的根本原因,这一最直接的路径走不通后,楼里伸水管的做法当然就显得拖沓。赵纯阳在熟悉的消防朋友中也听来一种未被证实的说法,当时由于楼内消防栓水压不够,消防员去到消防总控室检查,发现原本该是自动挡的增压泵被放在了手动挡各种版本的传闻至今未消,一位接近杭州消防的本地媒体人告诉本刊记者,楼上消防员曾在对讲机里要求物业打开增压泵,“但物业说要领导签字才能进总控室,消防员都发火了 ”

  备受非议的救援

6月29日,小区一公里外的杭州消防指挥中心的门岗亭里,一位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当天的消防数据已转到上城区公安局,一切以公安调查结果为准。事实上,消防在事后也承受到来自公众对救援不力的指责。《钱江晚报》在事后第三天发了一篇专访灭火过程的文章,“当时主入户门温度高达六七百摄氏度,当即判断主入门背面距离起火点非常近。这时如果强行破拆主入户门,大火必将喷涌而出所以,只能通过保姆门这唯一的途径,与此同时,对主入户门立即用水枪强行降温”。在不了解起火点的情况下贸然破门,空气瞬间流通中的回火和助燃也是灭火中的大忌。

“他们5点16分到楼下,可能到破入保姆门还要叠加个20分钟,总之他们似乎是碰到了些阻挠,比如上楼时要经层层门禁、物业不肯开增压泵、保安还在消防通道里带错一次路,而且地面消防队始终没有拿到户型图。”该报道一位记者这样说。户型图似乎是救援中最为关键的一道依据,在浓烟遮蔽视线,即使戴着头灯能见度仅1米的情况下,消防员冲着南面的熊熊火光处匍匐而进,而全然忽略了在并没有过火但被黑烟封锁的朝北房间里关着4个人。

“消防员所谓的没人可能是他们在对讲机里通报所到之处没有人,其实初到时屋内已经被烧得不成格局,他们关注的是南部过火区,被家属听成屋里没人。”这位记者从采访中得知,最先上楼的是三组共9人,“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民宅三组人是足够的了”。之后,屋内消防力量增至30人,只是他们都没能将每一扇门打破。

6月28日,莫焕晶被依法提请批捕的消息传来,绿城服务集团继6天后首度打破沉默,发表了一则致哀信,稍详地阐明了当时物业的反应。凌晨5点,24小时消控室内接到楼道的烟感器报警,7分钟后,消防联动系统同时启动,“值班保安坐电梯到18楼时,电梯门一开,感觉浓烟过大,又回到一楼,然后走消防楼梯到16楼,及时铺设消防水带灭火”。其次,消防栓出水正常,翌日检查时“进行现场水压测试,结果水压正常”。

这一说法却更是挑动连日来业主激愤的神经,质疑声诸如为何不是从18楼直接电梯到16楼,还要下到一楼走消防楼梯?有人说其实保安根本不会用消防栓,有人说出水并不代表水压正常,翌日水压正常并不代表当天当不信任的空气扩散蔓延到第6天,开发商迟到的解释在业主眼里怎么都苍白无力。绿城在信中还解释了一缄三口的顾虑:“我们有过回应的冲动,但考虑到案件的调查、侦查尚在法律程序中,所以不便为自己有无责任问题做太多表态。”

这起乍看是刑事案件的事故已交织着一种社会角力、扑朔迷离的各种线索和头绪笼罩其上,居民因其巨大的社会能量而使此事逐渐演变成一场业主维权。恐慌过后的第3天,一群业主三四十个人开了个小会,激愤地向物业列出一纸问题。比如,物业一系列反应的具体时间以及应急预案;小区夜间的保安巡逻制度;24小时消控室在哪儿;物业人员有无消防演练火灾惊醒了一连串的质疑,他们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单元楼下门厅里是没有值班保安的

“你说的及时是怎么及时的?你说18楼烟大,要从16楼接消防栓,那之后为什么消防队是从底楼接了水管一层层铺到18楼的?如果水压是正常的,为什么不再往15楼接?”莹莹显然已是讨要说法群的主力,她告诉我,每晚想起那三个孩子的脸就动容地流泪,小区里的全职太太很多夜不能寐,两三小时惊醒一次,她们白天就坐在物业大堂的沙发上聚拢谈事,她们认为,以上的疑问并非要等公安出结果,是绿城物业理应回答的。“一场大火告诉我,每个月1800块的物业费,原来你的保安跟我是一样的。”莹莹充满怨气。

  尴尬的物业

“增压泵应该是消防来了以后才去开的,保安怎么会开增压泵?”上周末,绿城中国首席品牌官刘仲晖在电话里这样回应本刊记者。对于最为敏感的水压和取水问题,她表示:“有一个细节是,6点多到的1楼接水,但火势控制是在5点多。因为一楼在用水,可能居民就觉得楼上没水,但其实楼上在用水,而且把火情控制了。”

事实上,刚在5月13日,蓝色钱江的物业在此搞了一次消防演练,有些业主也是看见的,保安不仅有参与消防训练,还有应急预案方面的培训。小区之外3公里处便是杭州国际会议中心,所以这一带是G20重点会议路段,消防安全检查相当严格。1月,小区刚做过一次消防维保,由第三方维保公司担任。“保安先直接上18楼,没想到烟这么大,按照培训流程,是先去一楼拿工具,再和同伴一起上楼险情很重的时候,要考虑自己的安全,不能一个人冲。”刘仲晖说。

  蓝色钱江小区(王丹阳 摄)

但是在业主心里,稍一耽搁都让他们不能理解,不管是救人还是逃生——尽管物业认为,即使烟感器传感到消控室的联动报警控制器,保安也得先确认,否则立即启动消防广播,万一是误报,会引起业主投诉。火灾报警控制器的记录显示:5点07分,控制器发出联动启动请求;5点08分,收到各联动设备的反馈信息。联动系统启动后,17、18、19层的非消防设施电源被切断,通风增压设施自动打开,安装在入户走廊顶部的消防广播开始用中英文双语进行广播。

但是,分贝远高于消防广播的警铃却没有响,理论上,警铃与烟感器是一组联动装置,在天花板上应相隔不远。蓝色钱江的烟感器和喷淋系统装在每户电梯出口的楼道上空,室内并没有,这种排布是符合2015年前老版《高层民用建筑设计防火规范》的。对于19层以上,总高不超过100米的高层住宅,仅在“走道、门厅、可燃物品库房、空调机房、配电室、自备发电机房”设置火灾探测器,不包括住宅部分。只是在2015年5月后,规定改为“公共部位应设置火灾自动报警系统,套内宜设置火灾探测器”。值得注意的是,并不属强制范畴。

“你有没有测试过,那么厚实那么密闭的大门,这个烟要多少时间才漏到走廊?如果不是为了第一时间发现火,装在走廊里有什么用?”郑兰这么说,她是住在隔壁单元19楼的业主,她的主卧与林家的客厅有接壤。5点26分,她被烟呛醒,迷糊中过了一阵,问到丈夫是不是点了蚊香,“我老公说家里没有蚊香啊”。当她走向厨房,听见门外一阵叮铃咚隆的铁器碰撞声,开门一看是消防员在摆弄消防栓,浓烟闯进屋来。她立即关门,通过可视电话问物业是出了什么事。

“他就说是1802起火了,但他没有叫我立即撤离。”郑兰至今对此耿耿于怀,直到她发现380平方米的家里几乎所有家具被熏上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焦质,意识到自家也受害不轻。“一家三口从消防楼梯跑下来。半路上一个保安问我,还有人吗?我下意识地说,我们家就三口,这个时候我只能保证我们家。”

虽然物业在当天就公开表示保安曾依次敲门,但未被敲到的业主无法接受,郑兰诧异的是,“消防队就在我门口取水都没有来敲我的门”。像她这样家中需彻底清洗的业主最近住在小区隔壁的五星级业主酒店,“除了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让我登记入住,别的安慰一句都没有”。某天中午,她去物业大堂质问,摔了个花瓶,后来每天开始有盒饭送到酒店。

这套房子对她来说只是每个月来度几天假,出身金华乡下的她在全国开了4家水泥厂,买到这里是因为安静,再则国外留学的女儿可以寒暑假在杭州落个脚。她跟别的业主基本无来往,“但那三个孩子实在是可爱,我喜欢穿拖地长裙,他们在楼下看见我,总是说阿姨漂亮、漂亮阿姨,所以我记住了他们”。说到这里,她眼角泛起泪光。

那天在楼下的之江路上,不乏裹着浴巾光着脚的人,郑兰也同样睡衣睡裤,两手空空。她死死地盯着那笔直上蹿的火舌会否旁逸到自家,她丈夫想冲上去拿一个公文包,里面是重要过家当的公司资料。“我拖住他,我说烧了就烧了,我们不要了。现在我想,如果烧掉我们家能换来他们的命,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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